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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行者之家-艺术人生-茶余饭后之悠游人生 — 周国平与崔健的对话(二)

茶余饭后之悠游人生 — 周国平与崔健的对话(二)

作者:周国平、崔健 阅读3461次 更新时间:2002-09-15

周国平:从你的音乐作品,包括你写的歌词。
还有从你从事音乐活动时的那种严肃态度。其中所体现的一贯的精神追求,我都感觉你不仅是一个摇滚歌手、音乐家,同时也是一个思想者。从我来说,我对音乐和摇滚是外行,我不是乐评人,我是作为一个哲学家对你进行访谈的。在这个语境中,我们的交流也只能在思想层面上进行。作为中国摇滚乐的奠基人,你在中国当代音乐史、文化史和心灵史上的地位无可置疑。你应该是一个研究课题,应该有人专门研究你。当然,写这样的专著的合适人选不但要有开阔的文化视野,还应是音乐和摇滚方面的行家。

崔健:现在有许多人约我采访,做口述实录。我自己觉得有点尴尬,首先我没有觉得自己戴有这么多头衔,我有点尴尬是因为真让我说的话,我可能说不出什么来,我全都是随便说,旁敲侧击的,比较松散。我也不愿意马上跨到另外的领域里。我在生活中只不过是坚持了一下自己应该坚持的东西,所以,如果不谈音乐,而谈学术,长篇大论,我就觉得自己在做自己干不了的事。我对这事比较慎重,很多人约我,我都没有轻易答应。
一是因为我还年轻,二是我认为音乐的部分太重要了,如果我不强调音乐的话,等于我说的话都是废话。因为这些角度本身,包括感性的和理性的东西,实际上都是音乐给我的。如果让我谈的话,我的攻击性主要在这上面,从音乐的角度上产生出一些文字,去攻击纯文字的东西。我还真设想到许多人愿意听,愿意听来自吉他的一种批判,来自音乐的对文字的批判。如果不谈音乐、只是空谈文字的话,首先我就觉得空洞,这是第一。第二我会觉得我自相矛盾,我的感染力不应该放在这上面。我要是真的想把我真正的想法表达出来的话,我觉得我主要的东西还应该在音乐上,主要的力量使在音乐上,解决问题的方法也是在音乐里。有些东西是直接的,只有在直接的形式里内容还在。我发现做音乐比做文字难,并不是对所有人来说。而是对我来说。如果我跟文字打交道,碰到困难我能跑,因为我是做音乐的,可是在音乐里碰到困难,我就只能解决它。就文字来说,我只是看到一些我不喜欢的,一些甚至我不撞的恰好我又不喜欢的东西,我就开始去说。

周国平:我们的领域的确很不同,我是搞哲学的,对于音乐是外行,你是搞音乐的,大约很少读皙学书。不过,我还是想看一看。这两个领域能不能沟通。其实,哲学也不完全是文字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内心的感悟。而你呢,事实上对于文字的感觉也非常好。

崔健:实际上是音乐,特别简单。按音乐的感觉,一句一句写,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写完了一看,哦,是这个意思。

周国平:今天我想和你讨论一个问题,就是艺术家的自我与时代之间的关系。一方面。艺术家是敏锐的,比常人更早更强烈地感受到时代的病痛和希望,因此往往被看做时代的感官、测试仪、先知、发言人。另一方面。艺术家真正追求的还是自我表达,是艺术上 的完美,因此本质上是独立于和超越于时代的。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摇滚歌子也许更加突出。从西方的历史看,摇滚作为先锋艺术有很强烈的时代感,卷入政治好像很深,往往激起政治风波,摇滚歌手往往被看做街头造反者的一种旗帜,青年人反抗现有体制的代言人。同时,我认为你是一个非常纯粹的艺术家,拥有鲜明的自我。我想知道,你自己感觉这两方面是否有冲突?

崔健:我觉得所有的艺术家,不说百分之百。就说百分之九十吧,都是愿意影响当代人的。我不相信一个艺术家是为下一代人活着,实际上艺术永远不可能与平行于自己的时代脱离,在愿望上也没有。摇滚恰恰更直接一些。直接得已经不能算是艺术,它以第一速度。脑筋里不转弯了,尽可能最快地形成表达。现在我发现摇滚乐也已经腐朽了,有一种新的音乐,黑人的freestyle,跟着节奏即兴说。我觉得中国文化更需要这种东西,虽说是西方的,其实是人体里的。人有了一个想法。马上看到它变成事实,这是特别大的快感。为什么艺术家说的话别人说不出来,实际上就差一点,就是艺术家想看到这些东西,别人不敢看。艺术家想到的东西,他能把它做出来,他觉得这比有多大的安全感、多大的财产更有快感。这是价值观念的兑换,在速度面前达到一种做人的标准。这就是音乐的力量,我原来没有意识到.最近才发现的。
一般搞音乐的人也不会理解这个的。

周国平:这和美术界的行为艺术是不是有点相似?行为艺术也是这样,它已经不能满足于在架上描绘,嫌那样太慢,想马上看到事实,所以直接用身体、用行动来表达。

崔健:任何艺术,包括绘画,它本身的过程是一个理性的过程,不,一个非常非常知识分子的过程。绘画就是知识分子,只要你一沾绘画,就是知识分子,它在某种程度上是精雕细刻,必须运用思想,这还不是一种诚实。因为我发现许多艺术家,行为艺术家。他们在艺术里面敢于真诚,敢于日险,甚至敢于死亡,但是在面临危险时一点险不敢冒。不像献身于艺术那样献身于自己应该做的事。

周国平:你觉得这样不对吗?艺术家参与社会是有限度的,他应该用作品、而不是用直接的社会行动说话。我甚至觉得行为艺术也已经越界,不再是艺术了。

崔健:我觉得绘画是非常理性的东西。在节奏里,在第一速度里,在表达的即兴叙述中,是不允许你这样的。这对社会环境是特别大的挑战,就是我要求言论自由,同时我又是娱乐,我不是搞政治,我也不想搞任何学问。因为槁学问有特别大的压力,可能搞得不如你,我就永远没有权利说话。音乐恰好防止这个,在音乐中,不管你是谁,可以用最健康最娱乐的方式表达你的力量。通过freestyle,甚至你身体里有你自己不知道的一种东西,都有机会不假思索他说出来,使灵魂的力量得到释放和展示,同时又没有造成任何暴力,非常暴力的东西却没有暴亢的结果。这种东西也许不能说完全是音乐的。但起码我个人能意识到这种东西,这是音乐给我的。节奏对人的生命力量的挑逗,对人格的挑逗,根本不是行为艺术所能完成的。
现在西方那些传统能够谈论的艺术,我更看不下去,陈词滥调,甚至有些人是在撒谎。真正的社会问题他们避而不谈,完全不关注人的生存,包括黑人和少数民族,包括环境意识。社会最底层永远没有机会受到教育的那些人,他们身上同样有特别美的东西,在生长的东西,这种力量可能就是来自音乐。知识分子真的做不到这一点。音乐就像吃饭一样,是一种本能的东西。你到西方国家看看就知道了,好的音乐一出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这种关系我在中国没有体会到,中国可能只在好的文字面前才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我在丹麦参加艺术节。七个舞台,赤橙黄绿青蓝紫,晚上十点钟。天边的火烧云像布景,到处都是音乐,都是年轻人,这种景象难以描绘。当时我首先感到幸福,马上跟着就是伤感:这不是我的。不是我们的,不可能和亲朋好友分享。我至今认为,中国人是很爱听音乐的民族,说中国人不爱听音乐,这是特别大的误区。你想想,七十年代邓丽君进来的时候,八十年代我们刚刚出来的时候,我们听音乐基本上和国际是同步的,和香港是同步的,摇滚乐是超过香港的,现在落后了。所以我不相信中国人不爱听音乐,而是文字过于强大了,文字的终极审判的权威造成了各个感官的关闭。在西方,因为音乐太强大了,写文字的人就有约束,不敢轻易地乱写。中国文字发展特别快.我是指对摇滚乐的评论,都在炒作摇滚乐,但摇滚乐的现场演出特别差,粗糙之极。唱片制作也是,盗版,是生活环境让我想这么多,否则我才不会想这么多呢。这和音乐实际没有关系,音乐本身是高兴的事情,这些东西跑到我面前了,使我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