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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行者之家-艺术人生-茶余饭后之悠游人生 — 周国平与崔健的对话(四)

茶余饭后之悠游人生 — 周国平与崔健的对话(四)

作者:周国平、崔健 阅读3921次 更新时间:2002-09-16

周国平:摇滚作为大众艺术,在大众接受与个性之间也许会发生矛盾。因为越是个性的东西好像越是难以被大众接受,可是摇滚,它的确要求现场的轰动,听众的热烈参与,媒体和大众的议论纷纷,最好是让每一场演出都成为一个事件,似乎这样才算成功。理论上,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是耐得寂寞的但是在实践上,摇滚经不起寂寞,寂寞意味着被遗忘,意味着失败。你的摇滚当然是成功的,那么,你做音乐时,是不是考虑大众的接受?

崔健:最多在我做音乐之后,我用百分之二十的精力关注一下就完了,我根本不在乎。我也希望大家都这样,大家都有演出,但中国人特别喜欢拍媒体的马屁,他们觉得这是唯一成功的机会。其实不会,你把音乐做好才是唯一成功的机会。所有的记者可能都以为自己想毁谁就能毁谁,开玩笑的事,谁敢当面这么说,我必跟他较劲,怎么可能的事呢。你毁不了我,我还有法律保护呢,虽然法律在文字面前还嫌薄弱了一些。都说人言可畏,其实人言不可畏,只要你真正干事。就自然会有人支持你。还有什么“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我不信这个!该怎么着怎么着,你把活做出来了,好话传万里。真的做出震撼人的东西,一下子,人全知道了。 你把人全震了,别人都住嘴了。

周国平:就是要靠作品说话。我发现,你和媒体是保持很大的距离的。

崔健:朋友已经提醒我了,说你的姿态变了。我过去不喜欢记者,是因为我害怕。现在我不怕了,我发现挺好。有些人开始提醒我了。说你现在对记者太好了。其实我是不怕他们了。不过,如果我不做演出的话,我一般不愿意接受采访。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和媒体配合,因为我发现,在中国,媒体和搞文字的一拨人确实是最开放的,与其他行业相比较而言。我还是相信搞文字的人,但是要提醒他们,你们过于强大了,你们应该去多关注,多扶植,我在做这工作。搞文字的人实际上是中国的精英,中国文化的中流砥柱。文字是中国创造的最大机会和领域,谁都能写东西。而且我觉的中国的文字比任何文字都丰富多彩,我看翻译的东西,确实不如中文的原创作品。

周国平:那是翻译的问题。文学的成就,我觉得中国远不能和西方比,也不能和俄国比。

崔健:哲学呢?

周国平:哲学更糟。中国有没有哲学,这是一个问题,我是指纯粹的哲学。中国的哲学与政治、道德联系太紧。西方的哲学关心人的生存状态,问人为什么活,中国的哲学关心人际关系,问人与人怎样相处,所问的问题完全不同。文学也一样,实用性强,精神性弱。

崔健: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我一直以为,中国的文科是最强的,理科比较弱。

周国平:关键是中国只有文科,从比例来说,文科的确就很强大。

崔健:可是,我们都会觉得我们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来自中国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内心中为什么对中国文化这么有感情,如果一点没有的话,那我们生活的尊严在哪里。

周国平:为什么一定要是民族的尊严呢?个人的尊严不一定和民族有关。

崔健:我没有说民族尊严。我为什么转到尊严上呢,因为尊严是个人兴趣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人没有尊严是没有兴趣生活的。在国外,中国的护照非常受歧视,可能是这种压抑使你产生了一种民族情感。

周国平:这我能理解。刚才说到中西方的区别,我觉得,一个重要区别是,西方人把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分得很清楚,在私人领域里,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人的自由不可侵犯,在公共领域里,每个人都负有责任,对公共事务的责任不可推卸。一个是私人领域里的自由,一个是公共领域里的责任,界限很清楚,两样东西部不能缺。中国人在这两方面都很差,私人的事情自己不能做主,要去麻烦别人,公共的事情又不肯负责,喜欢袖手旁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中国文化里固有的东西,至少在漫长的历史中积累起来了。不少中国人去国外就带着这种东西,所以惹人讨厌,倒不完全是种族歧视。

崔健:我现在能做的事情,我知道就非常简单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我觉得一是健康,二是爱情,三是事业。现在我对事业的理解比较简单,就是干自己喜欢的事几,又能够养活自己。我坚持自己的活法,尽可能扩大自己文化的那种影响.这就够了,基本知足了。我发现我们上路了,就是对个人生存状态的维护。

周国平:我也觉得,你的作品与其说是社会批判,不如说是最直接地表达一种生存状态。说得书卷气一些叫人生探索。你的主题始终是生命的真实,寻求一种真实的活法。我看过一个听众的评论,他说你的音乐具有“一种令人不得不检讨自己是否虚度年华的力量,一种令人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活得真实的力量”。最大价值是“让人反省自己的生活状态”。我觉得说得非常好。不过,你前后期作品的重点好像有所不同。前期主要是表达旧的理想崩溃时期人的精神的迷惘和解放,反对的是虚假。后期主要是表达商业化环境下理想的缺失,人的精神的孤独和无奈反对的是平庸。是否这样?

崔健:我说过我是四面楚歌,就是:体制的弊病,盗版,媚俗文化,行业内的毒品和江湖气息。我发现我们实际上有很多问题可以谈论,我认为中国需要一个自我表述的革命,而对此肩负最大责任的是艺术家。所以,中国艺术界是世界上最幸运的,还有革命的机会。你瞧,中国有这么好的语言,却自己说不清楚自己,越有学问和思想的人越说不清楚自己。

周国平:你说的自我表述的革命,这个革命怎么做呢?

崔健:从现在开始,每天少说一句谎话,到一百天就是一场革命。我就是想听你说实话。

周国平:少说假话、废话、跑题的话、回避问题的话。回避问题的话大多了。你的摇滚倒是一种很直接的表达。

崔健:谁是真的,能感觉到,老百姓也清楚。你们多去听音乐,找音乐里能够让人的表达能力复活的那种东西。表述这个概念也挺操蛋的,挺知识分子化的。反正别忽视你的精神要求,你要表述的是这个东西,要记住这点。中国人有很好的语言墓础,很丰富。玩笑都很棒,讽刺,骂人,听起来很过瘾。可是,一说自己的经历就显得特别无能。要不就瞎吹。


周国平:中国人羞于说自己,不好意思说自己。
崔健:自闭。音乐是一种力量,中国诗人有音乐的这种力量,海子就不会自杀了。
中国诗人太压抑了,不是物质生活上的压力,他们不懂音乐,找不到方式,身体里有病发泄不出来。

周国平:普遍的自我封闭。摇滚能把这个打破吗?

崔健:摇滚已经不行了。中国现在的摇滚已经非常非常落后了,所以,所有成功的摇滚乐你都不用太关注,要关注朋友中有希望出来的。地下的都不行了,都已经形式化了。都是为地下而地下。中国艺术家生存环境最大的问题是体制,你要是不敢说这个,就基本上可以闭嘴了。这是生存环境问题,脾胃不和,什么样的病都会出现。艺术家是非常有功能性的,艺术放开了,中国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在中国,文化是强项,文化产业是巨大的产业。中国有多少人会讲故事呀,中国通过文字的人文关怀情绪特别高。一旦让中国开放讲故事,什么样的故事都会讲出来。
一旦开放,真是文化大国。就是需要机会。中国需要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文化革命,不是政治上的,是真正人文的,就能出现为人类做出贡献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