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罗曼·罗兰
作者：路翎 阅读3016次 更新时间：2007-12-04
罗曼·罗兰是生活在卑劣的拿破仑第三以后的法兰西的一一就是，在革命底废墟上，封建的残余力量和颓废的，灰色的市民底庸俗的感情结合起来了的那个时期，这中间只有巴黎公社底道闪光。在这个时期，就文学上的情况而言，代表着勇壮的革命的激情的雨果和描绘了新兴的自由的市民底创造力的巴尔扎克是过去了，弗罗贝尔带着几乎是绝望的心情收拾了市民社会的丑恶而阴暗的碎片，一面就向着什么样的一种宗教，用诱惑来试验自已底心灵；而显然的，在那种颓废的，可耻的状态里面，"灵"和"肉"一类的挣扎，是徒然的。莫泊桑显露了他底自私的阴冷。在这个文学的基础上面，左拉建筑了他底自然主义。在他底实践上；那些被描写在生物的状态里的人物--小市民们--是纯然丑恶的。一面也就显出了苦闷的作家底疲乏的、干枯的、平庸的感情；对于他笔下的人类的厌恶，一般地也就是对于他自己的厌恶。那是一个苦闷的时期，这厌恶在历史底光辉下显出它底伟大而动人的意义来。可是实际上，左拉和他底卫星们，是都对人生深处的战斗妥协了。
这些作家在市民社会底庸俗上面漂浮，庸俗席卷了一切。负荷历史的真正的人物和战斗没有被感觉到。在这种情况里生长了的罗兰，一开始就把他底眼光和心灵朝着历史上的伟大的时期，从那里面找出精力充沛而多彩的英雄们来，这原因，是很显然的。
大约罗曼·罗兰是厌恶了当时的生活和文学上的左拉式的写实主义了罢，他也不能够从当时的现实里找出负荷历史的人物和战斗来。被这样的庸俗和丑恶窒息着，写实主义对于他从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们就看到了由罗兰的强烈的精神渴望所产生的大革命时代的法兰西；他企图招回往昔的英雄，用他们底悲壮的生与死来激励当代的被庸俗窒息了的人们。在《七月十四日》底收场里，台上的英雄向观众们说了："我们底任务已经尽了，法兰西底未来是在各位底身上!"(大意)从这样的理想底宣示里，是可以看到罗兰自己底对于当时的强烈的痛苦和英雄的心愿的。
罗曼，罗兰没有留下关于他所生活的法兰西的死亡和生长的图画来。但他留下了对于它底死亡的一面的伟大的反抗来，同时也就抚育了新生者。托尔斯太在《战争与和平》里向着俄罗斯底过去，因为他觉得，这个灿烂的过去，贵族底美丽的世界，适合于他底热情和道德意识。于是他做着壮伟的现实的描绘；但不久他就失却了这种安宁了，用着阴沉而愤怒的声音，直接地痛击着市民社会，是它颠覆了他底世界的。可是，罗星·罗兰，虽然从往昔找到了英雄，却并不栈恋往昔。他们只是"苦难的人类底亲切的友人"，那个克利斯多夫，贝多芬在罗曼·罗兰底精神上底投影，就是永远地向着人类底未来的；这未来，又绝不如托尔斯太底英雄所想的，是"伟大的空无"。
这是两个世界的差异。罗曼·罗兰，更接近市民社会以后的一切热情的斗争者。人们简直要惊异罗曼。罗兰是在怎样的崇高而热烈的一个观念里生活的，那只有在有着灿烂的文化传统和某种优越的物质生活的法兰西才有可能；他不和卑俗论争，他不着眼于平凡的男女--在《约翰·克利斯多夫》里面，他甚至强迫这些平凡的男女屈服于克利斯多夫--他而且显得是轻视当代的那种腐败的制度，这是每一个现实主义的伟大的作家都对它作着正面的严重的痛击的。
英雄们，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们，像一瞥的闪电，从混沌的生活里照耀过去；只因了他们底照耀，才显出了这混沌的生活。没有着这样的崇高的热情的作家，伟大的巴黎市民底后裔，明显的。使我们觉得，他是幸福如天使的，虽然他的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
对于英雄们底歌颂愈是热烈，他底现实的生命就愈是要觉得怀疑、痛苦的罢。罗曼·罗兰信仰人民底力量，但这人民的力量是被英雄们所象征化了的。克利斯多夫是一个历史的冲动，人民底结晶，但无疑地更是一个个人底抱负。他怎么能是一个如我们在我们时代所理解的个人英雄主义者呢，在他底那个时代?他又怎么能是一个如我们在我们时代所理解的群众英雄呢，在他底那个时代?
在说到十月革命的时候，似乎罗曼·罗兰表现过这样的意思：他觉得；他在俄罗斯的土地上又看到了狂风暴雨时代的巴黎的英雄了。假如他真是这样感觉的话，那我们只能说，这是一个诗人底感觉。但从这里也可以看见，他是从一个伟大的的热情和观念出发的，而这观念，是法兰西底光荣的传统和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的创造所培植的。
但试想想罗曼·罗兰孤独地在庸俗的、投机的生活潮流里坚持、并发展这传统的艰难罢。几乎没有一个人能有这样巨人的力量，在这种时代!这里才是罗曼·罗兰底胜利!他死在黎明之前的欧洲，他对于我们是这样的亲切又不亲切，这是因为，比起那些伟大的现实主义的作家们来，他是更少地落到我们底这混沌的生活里面，他底崇高的境界缺乏深刻的细节，而他底语言又是那样的火辣的缘故。能够战斗的人们，才能够纪念罗曼·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