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九·一一”

　　震惊世界的恐怖袭击两天后，我开车上班，从ＫＣＢＳ电台听到了用悲壮的风格咏唱的美国国歌。我的泪水满溢了双眼。这是个充满爱心的民族，这是一个大的ＦＡＭＩＬＹ。恐怖分子对数千无辜民众的杀害如果落在一个人人冷漠自私的民族头上，对她的打击远不会这样沉重！在这里，一个人的惨死会粉碎千万颗心，何况千万人的惨死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国民族不是一个年轻的民族。她继承了欧洲的魂。痛苦以深刻、内在而隐忍的方式表现了出来，从中看到的是力量，那种嚎啕大哭、呼天抢地表现不出来的力量。这种力量让我们看到了这个民族的强劲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使这个民族在征服了一片陌生的大陆之后又征服了世界。这种力量来自灵魂。只有来自灵魂的力量才是不朽的。那些将恐怖带给全世界、力图杀光美国人的极端分子相形之下是多么渺小啊！美国人包括政要和普通老百姓关于不要把阿拉伯人和穆斯林与恐怖主义联系起来的呼吁，他们设立的阿拉伯美国人援助热线，使得极端分子更形卑鄙，这种爱的光芒把他们永久地盯在耻辱柱上。世界上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畜生会因屠杀"异教徒"的功劳而进入天堂！

　　星期五是全国哀悼日，我们参加了联合卫理公会的追思礼拜。我们不是基督徒，我甚至是基督教的反对者，但我相信，此刻爱与慈悲已经超越了一切。我和教堂里的人们是一颗心，一颗善良的、悲怆的、坚忍的心。牧师上台第一句就引用了新约圣经－约翰福音里耶稣的话："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听到这安慰的语言，想起那些在飞机上和大楼里惨死的，怎能抑制自己的泪水。追思礼拜的结尾，是人手一枝蜡烛，齐唱"Ａｍａｚｉｎｇ　Ｇｒａｃｅ…"。这首歌多次的感动我，最近的一次是电视上看到的在国家大教堂举行的官方正式的追思礼拜，一个声调苍凉的黑人唱着这首赞美诗。美国人也是ｒｅｌｉｇｉｏｕｓ的，美国人也有一颗追求天堂的心，而且越是在这种灾难时候，人们的心就越神圣。同样是ｒｅｌｉｇｉｏｕｓ，同样追求天堂，有的人恨，有的人爱；有的人杀人，有的人宽恕；有的人疯狂，有的人沉静；有的人愿自己死换来千万人死，有的人愿自己死换来千万人活。

　　这种悲痛的力量感动了我们很多中国人。我们发现，我们其实是那么的爱这个国家和生活其间的人民；我们发现，我们已经是美国人了，不管我们的身份是什么。正是美国人的精神吸引着我们从四面八方、世界各地，从暴政、偏见和歧视的手里，不远万里走上移民美国的不归之路。

　　二、两个美国

　　应当感谢神明的，是我的工程师的头脑。在悲愤和期待中，我也在思考为什么。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我和其它美国人认为最为恶毒、最为冤枉、最为可耻的恐怖行径却能得到世界上其它一些角落人民的喝彩。美国是自由的热土，民主的灯塔，是一个充满爱心和同情心的世界，是一个机会均等、一分努力一分收获的家园，但这主要地是对内而言的。美国的政治家们是美国公民选举出来的，他们代表美国的利益、美国的需要。他们代表美国跟外国打交道的时候，是不大采用民主对等的原则的。相反，反有世界警察的霸权之嫌。不错，如果世界上没有个警察，情况会更糟。难道我们的社区可以没有警察吗？问题是，警察是怎样产生的呢？如果他是弱肉强食的产物，又没有人能够抗衡和节制他的权力，他不仅容易不经意地伤害他国，也会象这次一样割自己的肉！事情的遗憾就在于此：我们有两个美国，内部的和对外的美国。美国的老百姓本质上文化不高，农民气十足，对世界的无知与不关心并不亚于一些落后国家。相反，美国的世界中心的地位使得他们这种无知与不关心变得心安理得。他们在外交上倚赖自己亲手选出来的政治家，政治家们在纯粹追求美国的国际利益的同时常常打着自由与正义的旗号，而这二者正是"内部的美国"的信仰根基，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志诚。但是，我们说，世界政治永远是赤裸裸的利益，正如耶稣基督所言："再多说一句，就是出于那恶者（魔鬼）。"

　　故此我们说，美国对内是民主的，对外是专横的；组成这个群体的个体之间是自由平等的，而他们合成为一，成为一个单一国家与各国相处时，仍然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了自私自利和漠然。世界大同毕竟还很远，而毕竟只有美国公民可以投票选举世界警察的国家机构，他们投票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利益。

　　三、利益

　　自私是人的本性。当人组成群体的时候，根据远近亲疏的关系，就有了群体的利益，也就有了群体的争夺和冲突。美国这自由的航船、民主的灯塔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享受到的。美国本土被完好地防卫着，由于其地理优势，自南北战争以来再无战火（珍珠港事件发生时夏威夷还不是美国一个州，不算本土）。大门只向美国人的亲属和杰出人士敞开。饥荒、战火、奸淫、凌辱被挡在美国之外。美国的世界警察的国家机器只为这享受着自由民主安乐窝的几亿人服务。去年出兵科索沃，有什么道理呢？卢旺达种族屠杀，一二百万人死于非命，你不出兵；苏丹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政府欺凌南方黑人基督徒，烧杀掳掠无所不为，你不出兵；巴尔干半岛历史复杂，是非难断，你却胸脯一拍出兵围剿南斯拉夫。何哉？插手巴尔干这块欧亚非要地，打击俄国利益，钳制德法是司马昭之心。美国卷入中东数十年，说白了不过石油二字。如此等等。正义？要判断正义，首先需要智慧。智慧告诉我们，美国是个民主国家，它产生不了毛泽东那样为了"亚非拉人民解放运动"宁可本国人挨饿受冻的"伟大领袖"；相反，美国纳税人的血汗要用到美国纳税人的利益上！

　　我们是美国人，我们看着同样是美国人的，从一百层高的楼上跃下，随着飞机化成肉渣，在废墟下窒息，我们疼！心疼！他们是多好的人啊！他们是我们的一部分，他们死了也就带走了我们生命的一部份！纽约这座伟大的城市的创伤哪堪承受！但是，万里之外卢旺达的集体枪毙，我们疼不疼？万里之外苏丹皮包骨头的婴儿，我们疼不疼？万里之外科索沃的万人坑，我们疼不疼？我们不疼，我们不在乎，那是遥远的事情，那也不是我们的人民。如果不是美国不负责任地一边倒地出兵科索沃，就不会有那万人坑。万人坑里挖出的一个头颅就登载在时代杂志的封面上。不错，"罪魁祸首"是塞尔维亚人，美国政府更是有意把一切罪名归到米洛舍维奇一人头上，称他一人独裁，因为美国人很难相信，美国的敌人怎么可能是民选总统，民选总统怎么能干美国不喜欢的事呢？但是，这里的是非谁说得清呢？只有美国才有资格评断吗？"不向独裁者妥协"？如果战争会造成美国人的万人坑，你还打吗？

　　利益！人类赤裸裸的利益。我们是美国人，所以不在意万人坑里的万颗头颅，但如果在美国土地上挖出一个十人坑，就可换得ＣＮＮ的２４小时追踪报道，政要的无数个记者会了！现在，世贸中心成了我们自己的万人坑，多少人的亲人葬身此地，问问自己，疼不疼？如果你的亲人不是葬身双塔，而是葬身科索沃、苏丹和卢旺达，你疼不疼？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

　　四、手段

　　如前所述，世界之各国之间关系，也如同生活中个体之间的关系。当小屁孩打不过称霸乡里的黑大汉的时候，个别品质恶劣的，就只好采用诸如半夜背后扔板儿砖，躲在树后射弹弓，殴打大汉的弟弟妹妹等流氓手段来报复。国际恐怖分子就是这种无奈地使用流氓手段来斗争的品质恶劣的一批人。支持他们的国家也是这类流氓国家。

　　值得一提的是，把军人和平民分开对待是西方文化中的观念，这和欧洲历史上作为"君主之间的游戏"战争历史有关。东方人传统上并不把军民分的很清楚，所以杀害平民的负罪感远较西方人为轻。而且事实上战争中军、民往往也是不可分的。真正战端一起，杀伤平民不可避免，如果"全民皆兵，全民抗战"，为了自身安全还不得不这样做。越战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我们说，卑鄙只是就手段而言。论到利益，那对谁有分别呢？我们是美国人，所以美国利益第一；但是伊拉克人认为伊拉克利益第一；伊朗人认为伊朗利益第一；巴勒斯坦人也不例外。我们必须承认，好象世界上大多数族群都认为自己族群的利益第一，很少德高仁厚把利益拱手让出、甘认吃亏倒霉的。这样，可以认为各国追求利益的私心是一致的，只是手段有高下罢了。

　　五、人际权力的制衡与国家间权力的制衡

　　"绝对的权力等于绝对的腐化"，这句名言用来描述人际的权力垄断的危害。在一个专制社会，所有人，包括独裁者自己在内，都是缺乏安全感的受害者。曹操每夜换一个宿处，死后设七十二"疑冢"；毛泽东神经过敏，老是怀疑各地给他盖的宾馆里有毒；江泽民的胆子更小。同样道理，一个强权国家的权力如果不能得到制衡，世界上的每个国家，包括单一霸权者美国自己在内，都是缺乏安全感的受害者。过去英国人坚持势力均衡原则，足见其远见卓识！高处不胜寒啊！

　　六、文化的征服与反征服

　　马克思主义（有中国特色的，朝鲜特色的，越南特色的"发展"的马克思主义），伊斯兰原教旨主义，都是东方文明在西方文明难以抵抗的浪潮下的反动（ＲＥＡＣＴＩＯＮ）。由于东方历史悠久，象中国、阿拉伯这样的民族曾经十分强大，我们有很强的民族自尊和骄傲，对于西方文明的冲击有强烈的失落感。考虑到文化是给人安全感的，失去本民族的文化就失去了安全感，因此，虽然在这种文化碰撞中很多中国人、阿拉伯人的心灵发生了扭曲，思维远离理性，他们仍然不乏支持者，仍然愿意把自己ＫＥＥＰ在这种非理性的麻醉状态。

　　当一种弱势文化希望全力抵抗强势文化的时候，出于自卑和恐惧感，它会追求"纯粹"，保留文化中最传统的东西并极端化，并且剔除任何他们认为西方渗透的因素。但是考虑到民族文化没有完全纯粹本土的，而是处在彼此吸收互相影响的过程，这种复古努力实际上并不能复原回古代的原汁原味，而且违反文化发展的自然律，它以极其反动、极其腐朽、极其极端、极其天真、极其暴力的方式出现于世间。比如阿富汗作穆斯林国家已经有一千三四百年，从阿拉伯帝国征服呼罗珊、与唐军决战塔拉斯河时代就开始了，但这样漫长的岁月过去了，阿富汗人也没有说毁掉巴米扬大佛！但到了文明社会的今天，历经千年风雨的大佛却被原教旨主义者毁掉了！

　　原教旨主义运动和中国的义和团运动、文化大革命都是伟大而古老的东方文明的垂死挣扎。这些古老骄傲的民族竭尽全力全民之力，力图最大限度地排除西方文明的影响，保持自己的自尊心和安全感。这种革命在中国、伊朗已经发生过，正发生在阿富汗。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告诉我们，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征服是不可抗的，尤其是如果强势文化有强大的军力、财力来支持。这种革命于是就象产前的阵痛，恰恰为埋葬自己的理想铺平了道路。革命发生过后，尘烟散去，阵痛消失，人民重获理性，接受现实。这就是中国和伊朗目前的情形。革命当中的暴力和野蛮只是一种过渡阶段的特殊情况，对于伊朗和中国这样有古老文明的国家，深厚的精英文化仍然存在在那里，文化融合之后，文明会回归。

　　欧美在１９世纪发展太快，被蒸气机、铁路和电报拖拽着走向２０世纪，连自己都应接不暇，天下大乱，产生不少社会、政治和经济问题，比如经济危机、马克思主义、信仰危机等。这一个冲击波直到现在在东方仍然没有平息。象阿拉伯、中国这样的伟大民族自身的素质是没问题的，关键在软件。我们中国人在现代文明面前多有灵魂和性格的扭曲，阿拉伯人和其他穆斯林也一样，这是这次恐怖事件的深层原因。

　　最后补充一点阿拉伯历史知识：阿拉伯人不仅建立了横跨亚欧非三洲的统一的繁荣的帝国，而且在哲学、医学、神学、数学、天文、工程学、建筑学等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当时的欧洲，城市衰落得很厉害，一片破败，农村的自然经济成为主导，这种情况几乎持续到中世纪后期。而在阿拉伯地区看到的则是宏伟的城市和发达的工商业。象巴格达、大马士革这样的大都市，欧洲根本无法与其相比。阿拉伯人热衷学术，而且保存、研究了大量的古希腊、罗马的学术著作，以致日后，当原本失传时，却能够找到阿拉伯文的译本。当时欧洲的文化中心在哪里呢？不是伦敦巴黎维也纳，而是阿拉伯治下西班牙的摩尔多瓦！同信回教、后来统治欧、亚、非三洲交界地带，跟阿拉伯帝国领土大部份重合的突厥（土耳其）人则逊色得多，至今中亚地区的突厥语民族<其中包括中国的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吉尔吉斯）、乌孜别克（乌兹别克）等族>的文教仍然不能跟阿拉伯人和波斯人相比。

　　七、结论

　　利益决定"正义"，我们心里必须明白这一点。要向恐怖分子开战，不能让９．１１那样的惨案再次在这块国土上重演，不能让我们的孩子过没有安全感的生活，不能让这样的痛再次折磨我们的心灵。屁股决定脑袋。我们生活在美国，就必须也应当这样想。但是，这和人类正义、自由的价值、民主的灯塔之类术语并不是有特别大的关系。我们要生存，这就是最大的义！如果我们看不清楚这一点，就跟幸灾乐祸的巴勒斯坦难民没什么认知区别了。而只有超越狭隘的群体利益，达到"与天下共利"（孟子语），我们才能够走上最终和平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