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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行者之家-宪法-“国王是个不死的公司”

“国王是个不死的公司”

作者:王思治 阅读6494次 更新时间:2006-07-10


——全球29个君主国人民为何甘当“臣民”?

●当今世界,全球大家庭里已只有瑞典、荷兰等29个国家保留君主。
●当年英国上议院决定废除该院的世袭贵族制度,一位伯爵冲到上院议长的席位,厉声谴责工党政府,并说今后的英国将是“一片废墟,没有女王,没有文化,没有主权,没有自由。”
●所有的争论都可以归结为这样一个问题,率先进入现代社会的英国人为什么甘于做“臣民”(而不是公民)?
●说到底,法律的背后还是人民大众对于政治体的心理认同和正当性的确认,没有了这种认同和服从,法律仅仅是一张虎皮而已。


2006年6月9日,泰国国王普密蓬·阿杜德登基60周年。普密蓬国王是曼谷王朝的第九位君王,称号拉玛九世王。他19岁继承王位,如今已经在位整整60年,是当今世界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国王。60年中他历经19次政变、20位总理、48届内阁,在变幻莫测的时局中屹立不倒。

他也是曼谷王朝两百多年历史上最受爱戴的一位君主。1932年,泰国长达近七百年的君主专制,被君主立宪制所取代。随后数十年里,军事政变一度频繁发生,总理走马灯似的上台下台,政权就像钟摆一样在民主和军人、军人和民主之间来回摇摆。处于国家政治中心的普密蓬国王,虽然绝少干预政府施政,但并非不过问政治。相反,他总是在国家政局的危急时刻,以其中立的政治立场和特有的影响力,帮助国家度过一次次政治难关。

在共和制为主流的当今世界,全球大家庭里已只有瑞典、荷兰等29个国家保留君主。在这些国家里,君主是国家元首、最高权力的象征。

让我们好奇的是,看起来,这些国家远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现代,因为,在法国大革命思想这个最为现代的视角之下,君主制无疑是所谓封建制度的残余。

我们依稀能记得,当年英国上议院经过一年的辩论,决定废除该院的世袭贵族制度,终止这700年的传统。在正式宣布贵族制划上休止符的当天,600多名失去上议员资格的贵族神情肃穆,静默地聆听他们的代表宣称:世袭的贵族已光荣地完成历史任务。有一位伯爵冲到上院议长的席位,厉声谴责工党政府大逆不道,并说今后的英国将是“一片废墟,没有女王,没有文化,没有主权,没有自由。”针对此事,著名学者甘阳在香港《明报》上写道,以世袭贵族为主体的英国上议院不仅仅是一种政治制度,而且首先是一种文化制度。比起呼风唤雨的美国参议院,英国的上议院其实并没有政治实权。甘阳认为,以女王为首、上院为体的贵族体制营造出的是一种浓厚的文化氛围,对英国社会起到一种文化凝聚力。

“如果没有她,英国的政府就会失败”

6月14日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80大寿的日子,尽管此次女王对于生日庆典表现得十分低调,但仍然再度引起了人们对于君主制的讨论。英国《卫报》专栏作家乔纳森·弗里德兰在一篇题为《伊丽莎白的末世》的文章中说:“让我们祝愿伊丽莎白二世过一个非常愉快的生日,让我们祝她健康,感谢她所做的工作。但是,让我们现在就决定,在她离开之后,我们就埋葬这个可笑的君主制度。”而与此同时,澳大利亚的一些激进人士正在力主废除君主制,在澳大利亚实行共和。

此外,女王此次的低调自然会让人想起王室平时的奢华。1953年伊丽莎白的加冕典礼可谓极为奢华,尽显王家气派。并且,平时王室每年3670万英镑的花费,自然也都是“公款消费”,女王的子民们每个人都要分担这笔费用。

但大部分英国人似乎心甘情愿。英国《每日邮报》头版头条刊登了英国女王的大幅照片,并写出了这样的句子:“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由于女王尽心尽职,君主制仍然赢得了英国民众的支持和爱戴。我们非常幸运有这样一位女王。”《每日电讯报》也表示英国公众为能有这样一位尽职和贤明的女王而感到幸运。

1867年,当时身为英国著名杂志《经济学家》编辑的白哲特发表了他的《英国宪制》。在这部才华横溢的书中,白哲特说明了女王和王室对于英国宪法体制的重要性。他说:“女王在礼仪上的用途不可估量。如果没有她,那么现在的英国政府就会失败和消失。当读到女王在温莎的山坡上散步,或者威尔士王子去了德比,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些小事受到了过多地关注、被给予了过高的地位。但是,他们错了;这就需要追溯一下,一个退了休的寡妇和一个失业的青年怎么会变得这么重要。”

在白哲特看来,女王和王室的作用就在于,这些比较形象的政治人格使得英国的政府形式可以比较容易让普通民众理解,并在情感上进行服从,从而使得整个宪法体制能够在心理层面得到普通人的认同。换言之,白哲特认为现代政治和现代社会的最大特征就是下层人民得到了政治参与机会,而不是向古代的民主制那样仅仅有少数人进行参与(广大奴隶是没有资格的),因此政治和宪制的要害就在于提供一个便于理解和便于想象的权威形象,而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女王自然就是最好的选择。

白哲特的解释时至今日仍不过时。其实,英国普通法里早有名言“国王不能为非”,也就是说,国王本身是不可能犯错误的,因此其道德优越性和政治合法性就得到了百姓情感上的体认和服从。没有这样一个形象的存在,整个政府结构和法律体系的正当性都是成问题的。

“国王的两个身体”

悖论在于,历史上国王做错事的时候屡见不鲜,要不然也不会有革命。要理解这一点,就需要明白,在一个国王的身上,实际上承载了两个身体。

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坎托洛维茨在他的名著《国王的两个身体》中认为,在国王身上实际上有两个身体,即自然身体和政治身体。说白了,自然身体就是吃喝拉撒的那个肉体,而政治身体就是其代表着一个国家的人格所在,是其行使其政治权力的资格。并且,这两个身体是可以分离的,因此一个国王的退位可能只是其自然身体离开了政治身体,而其政治身体(也就是那个位子)还在,可以由新的自然身体来替代(即王位更替延续)。

因此,作为政治身体意义上的国王,是一个国家的化身,是一个由人组成的巨大的政治共同体的具体形象。因此,国王不能为非,是在政治身体意义上说的。这样也就可以理解,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时候提出的口号是:“以国王的名义反对国王”。很显然,前一个国王是政治身体,后一个乃是其自然身体。也就是说,国王的自然身体由于其作为人的缺点而做错了,但并不妨碍其政治身体的纯洁性和永远正确性,从而可以以后者的名义将其废黜,另立新君。

西哲霍布斯的名著《利维坦》也解决了这样一个问题。霍布斯一向被认为是鼓吹君主专制的哲学家,而实际上霍布斯认为主权者就是一个国家内各个人缔结契约之后形成的那个国家人格。《利维坦》第一版的封面上画了一个头戴王冠的巨人,此人的身体是由无数个小人组成,即整个国家形成了一个人格。而承担这一人格的,无论是君主、议会还是平民,都不重要,因为他们都是来填充这个人格的自然人(无论是一个还是多个),因此霍布斯也就解决了古代政治中王位更替带来的巨大动荡问题(实际上,不仅仅是君主制如此,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说,美国的总统大选中间的空隙也是一个紧急时刻)。也就是说,到底是君主还是议会都不重要,现代政治和法律只要奠定了这样一个抽象的人格,就稳定了。而霍布斯偏重君主制,只不过因为君主一个人比较好做决断,同时比较形象而已。

其实,道理很清楚:一个人有时候兼具不同的身份,比如,作为一个政府官员说话,和作为一个个人说话,其效果和影响是不同的。现代政治和法律恰恰建立在这样一个“法人”人格的概念上,即一个抽象的人格,它能够独立承担责任,享受权利并尽法律义务。无论是国王还是公司,其实都是这样一个法人,这也应了莎士比亚时代英国人的那句名言:“国王是个不死的公司。”(The King is a Corporation in himself that lives ever.)

“总统是选举出来的国王”

英国民众那么心甘情愿地掏腰包来赞助王室也就更好理解了,说到底这是让人觉得做英国人很有面子,很风光。当然,英国是所谓君主立宪。但即使是共和体制的美国,其总统就职不也是风光无限、大搞排场么?一位前年去美国留学的朋友告诉我,2005年1月布什总统的就职典礼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豪华的地毯、绽放的烟火以及万众欢腾的景象,尽显铺张之能事,但也同时让人感到一个大国的气派和尊严。

实际上,美国的总统虽然名义上是三权分立,制约平衡,但实际上拥有着近乎帝王般的权力,这在一些危机时刻,比如9·11的时候体现的极为明显。在这些时候,似乎整个国家的目光都聚焦在总统身上。托克维尔当年看到,美国的总统其实就是一个每四年选举出来的近乎法国国王的行政官,同时也是国家的代表人。换言之,美国的总统就是定期选举出来的皇帝而已。这个选举出来的皇帝每四年通过选民的选票来获取统治的正当性,维护宪法、颁布法律,维持一个国家的正常运转。同时,托克维尔也看到,跟君主世袭相比,总统选举实际上容易出现内外政策上的不稳定时期,既总统交替时刻,因为这个时期国家的代表性问题比较严重而已,换言之就是某些时刻群龙无首的局面。

这样看来,无论是君主立宪下的君主还是共和政体下选举出来的总统,除了其具体功能上的区别之外,实际上都担负着某种国家形象代表的功能。

在社会学大师韦伯看来,现代社会是一个不断分化、不断产生离心力的过程,不同的文化、阶层和群体都有着不同的政治和法律意识,从而导致整个社会具有日益多元分散的社会离心倾向。因此如何创造一种政治过程或者政治形象能够使多元分散的社会利益仍能凝聚整个民族和国家,十分重要。不然的话就会出现某些论者所说的“整个民族将出现只有社会离心力而无政治向心力、只有地方和集团利益而无民族利益的危险局面,其结果将使整个民族呈现分崩离析的状况。”

可以说,无论是英国的女王,还是美国的总统,都是这样一种凝聚力的指向。其区别仅仅在于,前者由于没有了实际的政治权力,而只有文化形象,并通过这种文化形象的纯洁性和可亲性来赢得最广大人们的普遍认同,从而汲取国家政权的政治正当性。而后者是通过大选,通过公民一人一票的同意的基础上,获得统治的正当性。但无论是女王还是总统,都是要为整个政治体系和法律规范获取民众的心理认同和内心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