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们坐在屋顶唱歌
作者：江渚子 阅读6636次 更新时间：2005-11-06
我大学毕业以后来到现在任教的法学院，当时校方只提供两个人的集体宿舍，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住在华东政法东风楼背后的一栋老旧的房子里。这座房子历史悠久，据说在圣约翰大学时代便已经存在。出租的房东对我说，这间房子曾经被圣约翰大学校友林语堂先生住过，因此，里面的腐朽酸霉之气也羼杂着林氏臭袜子的味道。这也许是个附会的掌故，但是租金很便宜却是真确的，每个月只要300元。我的房间面对苏州河，推窗出去就可以看到苏州河上的船只呼啸而过。
在我住进来之前，楼房的其他房间已经住进了不少的租户。其气氛很有些《36家房客》或者《功夫》里面的大杂院味道。我的隔壁是一对孪生兄弟，长得一摸一样，我刚刚搬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总是觉得怎么隔壁的那个人刚刚在楼道里见到，一眨眼怎么又在操场上见到呢。和我在同一栋楼住的还有一位罗姓师友，这是一位年轻人，为人谦和，现在已经是教授了。罗在研究生期间比我高一届，我们经常在一起打篮球，很是熟悉。当时他刚刚考上北大博士，准备上北京朝圣修炼，但房子没有退租，而是另一位朋友住了进来。此君是上海社科院的硕士，姓厉，山东人，我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厉无畏，这是个胸怀大志的家伙，一心准备修齐治平，他辞去工作住在这里一心一意考博士，生活上比较拮据，我们又叫他“活得差”。在楼房旁边住的另一位有志青年，姓孙，刚刚从上海某机关党校辞职，一心一意读书、思考。他爱好哲学，用心颇深，其硕士专业是民法，主要研究的是民法哲学，造诣颇高。由于我们藏书都比较多，所以唱酬往来很是自然。
每天晚上，厉无畏总是敲门找我聊天，海阔天空，无所不及，有时候两个人出去绕着校园跑跑步。厉无畏经常早上很早起来，面对着苏州河在晨曦之中跳绳，其动作和姿态精致轻巧，丝毫不逊女同志。我喜欢在夜里看书，每天睡的很晚。很多早晨，总是被“活得差”朗读英语的声音吵醒，气得我七窍生烟。厉无畏的英语有山东味，不是很标准，但是他总是自娱自乐地朗读，声情并茂，津津有味。那时经常到我房间聊天的还有我的好友朱晓哲博士，偶然也有华政法律史的其他博士生。殷啸虎教授也来过一次。大家谈笑甚欢，其乐融融。我记得当时我已经有一千多本藏书了，将小小的房间摆的到处都是，在床上靠墙的角落也堆了将近一米高，摇摇欲坠。有几次我半夜翻身，不小心碰倒了书，整个书架全部垮倒下来，将我压得人仰马翻。那段时间是我生活中最平静的日子，读书很多，也深入思考了不少哲学问题，还写了不少诗歌，这些诗的基调都很沧桑，这些情绪不是矫揉造作的，而是自然流露的，也许只有身处其境的人才能理解。
我的房间被我命名为五祺斋，我字号便是五祺先生。记得那年10月的一个夜晚，我触景生情，感怀自伤，写了一首诗，诗名《五祺斋的夜晚》，内容就是描述当时的生活情状的。至今我还经常取出来玩读之，其情其景，历历在目。我想特别提一件事。在11月的一个晚上，我正在看书，突然听到屋顶有人在唱歌。仔细一听，居然是厉无畏。出来一看，他竟然爬到楼房顶部的一个平台上，面对着苏州河，在夜风中歌唱。当时的情景一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厉无畏唱的是一首励志歌曲，很有气势，又很沧桑。可能是不久就要上北京赶考了。壮志将酬，有感而发然。厉无畏当时身边的积蓄很少了，几乎不到一百元。但是，君子固穷，生活上的窘迫丝毫没有影响他兼及天下的雄心。他看到我出来，便邀请我上楼顶一起共歌一曲，我便爬了上去，在寒风中站立，对着苏州河，眺望着对面本科生的宿舍，豪迈之情，油然而生。由于刚刚参加工作，我的景况也很拮据，我们在楼顶默然站立，谁也没有说话，像两只沉默的夜鸟。
经常出现在我们小楼的还有一位姓金的朋友，他刚刚考上中国社科院法学所的博士，此君在大学其间就很特立独行，很有思想，偶尔写写诗歌。他的妻子是我的博士同学，是个文静贤淑的女孩子。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谈谈生活，谈谈男人和女人，谈谈哲学和诗歌。总之，我们在这栋楼里贫穷且快乐地生活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我的思想真正得到了酝酿，并开始认真且深入地思考一些哲学问题。一年以后，历经沧桑的厉无畏终于考上了清华大学法学院的博士，隔壁的孙也考上了华政法律史的博士，我终于也在新的学校旁边找到了合适的住所。大家先后搬离了这栋小楼。小楼依旧孤单地矗立在苏州河畔，继续倾听着涛声船笛，人来人往，生生不息。现在当我每次回到华政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性地在苏州河的对面远远凝望我的五祺斋，那里面已经换了新的主人，但我安装的浅蓝色的窗帘依旧在风中飘荡着，这种情景让人恍若隔世，不禁潸然。厉无畏在清华还偶尔和我联系，我们还在电话开开玩笑，说一些苟富贵勿相忘的话。但是，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我想，无论多少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我们在心灵深处都会深深记得：那一夜，我们坐在屋顶唱歌。
江渚子
2005年10月27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