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别怕我哈
作者：林来梵 阅读4372次 更新时间：2006-02-09
放假了，难得“浮生偷得半日闲”,于是就想起这个最近越来越令我耿耿于怀的话题。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不久前跟我们法学院的夏立安教授一起去应酬，大庭广众之下，夏副院长快人快语地说林老师你有时对学生太严格了，我们硕士点里的一个女生，就曾经因为你说的一句话，对自己很失望，整个假期都惶惶不安的。夏院长说话的语气总是很有感染力的，我听了之后，当即认真起来，问其详，这个领导则王顾左右耳言他。无奈之下只好回家回忆，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有问题，以致也惶惶不安起来了。唉，算是报应啊！
那老夏过去就曾说过我对学生“严格到苛刻的程度”，但我自我感觉还是比较亲切的，见到许多同学，都感到很亲切，于是也会自然露出亲切微笑吧。当然，因为有时在想着什么问题，尤其是我们专业问题之类的——大家知道，那总是很枯燥严肃的一些课题，于是久而久之，可能就养成了一副严肃的神情，学生们看到了，便会觉得面目可怕。
说到这里，就联想到学生怕老师的几则轶闻。
我在日本留学时，曾听到一位留学生说过：当年去拜师时，那教授正在院部图书馆的狭窄的书架之间查找资料，这位冒冒失失的中国留学生就在别人的指示下闯了进去，结果猛然看到那日本教授的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有点像黑格尔那样”的极为严肃的表情。从此之后，这位留学生就犯了“恐师症”，平时大大咧咧的一个人，一见到这位老师便手足无措。
我在日本时，季卫东教授已很出色，据说深得乃师的赏识。乃师自然说的是当今日本法社会学界的健将——棚濑孝雄教授。2002年夏季，我跟浙大的孙笑侠教授应邀带了一批学生访学京大，就是棚濑教授接待的。他是旅美出身的，果然非常亲切，看得出跟卫东兄也很亲昵。但棚濑教授的其他门下弟子，尤其是研究生，则对他有点畏惧。今日已有很大成就的季卫东教授，当然没有这样的畏惧，但记得十多年前我在日本协助老师接待中国社科院去访问的一个学者，那位先生说日前曾接受京大一干教授的宴请，发现席间的季卫东对北川善太郎教授特别畏惧。呵呵，卫东兄是否如此，此事未经我细考，但我早时曾读过北川的一本《民法入门》，就不得不叹曰：好家伙！“入门”居然就写得如此严谨艰深！
我在自己的经历中则犯过“恐师症”的。在日本，师道颇为严格，传统的一个规则就是“随师其后，不踏其影”。我怕的自然是畑中和夫教授——一位和别人总是谈笑风生、但见了我则没什么表情的日本进步学者。这便使我望而生畏了，以致有时有事找他，就会先托我的一个日本师妹——才情深得老师欣赏的永井美佐子（现名小田美佐子）小姐——去跟老师说。记得有次我给中国来的一位教授在课堂上做翻译，显然误译了一个实在不该误译的单词，畑中教授当时也在场，课后大家小酌时，他当着其他教授的面对我勃然大怒，骂得我差点恢复了“福建海盗”的本来面目跟他顶了起来，还好我的另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师山下健次教授及时劝慰了盛怒的畑中老师，并极力地安慰了血气方刚的我，其他日本老师也一同配合。否则，那个晚上我的命运说不定就彻底改变了，很可能成为“留日”的中国“浪人”。但从此之后，我不仅对畑中老师发怵，对口语翻译这档事也发起怵来了。2003年，畑中教授来访浙大，我本想以中国教授的身份，适当地在这位外国的老师面前挺起胸脯，但老实说，一见到他，我又不行了——还是有点发怵啊。
有了留日这样严酷的经历，我回到祖国当教师时，就特别注意跟学生亲近，有时还请学生共同进餐、喝点咖啡什么的。但说老实话，即使那样，有时的确看得出同学们也是有点紧张的。不久前我在课后请门下的博士生一起吃饭，席间大家就谨小慎微的，根本没有什么气氛，刚好半场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得先走一步，就把一个装着钱的信封交给其中一位，站起来说：我要先走了，我知道我走后你们就可以放开吃喝了吧。话音未落，桌上就爆出了一片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声。
我知道学生怕老师是有各种难以意料的理由的。就说上面提到的孙笑侠教授吧，那本是一位平常总是笑盈盈的很有亲和力的老师，但其实也没有幸免被学生怕上了的事。我认识的一个很优秀的年轻女教师，就说过她曾经很害怕他，缘由是她硕士入学的面试是孙老师主持的，那是她初次见到了慕名已久的孙老师，但孙教授向她提问时，大概是低了一下头，从那副眼睛后面瞪出一双极认真的眼睛对着她，这下可把人家小姑娘当场吓了一跳。那次面试她最终当然是通过了，但从此之后每见到孙大教授，心里就有点发怵。呵呵。
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学生那里会那么可怕。我的女儿就一点都不怕我，而且几乎是很不在乎地、随意地、快乐地对待我的，但在同学们那里却居然令人生畏，甚至伤害了夏教授所说的那个女同学。我想我真的是太严酷了，自责吞噬着我的心。我想在这里向她道歉，并且对所有同学说：
同学们，别怕我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