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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行者之家-哲学与人文世界-“墙”的隐喻

“墙”的隐喻

作者:宋华琳 阅读3708次 更新时间:2001-08-23

“墙,垣蔽也”。墙标示出了我们所能达致的空间范围,它把都市和乡村,把“城里人”和“乡里人”分割开来。古代的城墙,不仅是一道自然存在的和人们心理上的屏障和依赖,还具有更多符号学上的意义。它不仅是控制人们自由流动交往的工具,还是一种国家威权的隐喻和象征。《三国演义》中关羽关云长之所以要“过五关斩六将”,就在于有关口,有城墙它无法通过;京剧中伍子胥过昭关为什么急得一夜白了少年头,就在于昭关是“关”,有城墙有城门有人把守。所以古人描述战争失败常常说“城破”两个字,实在是传神之笔。自己曾经在有“石头城”美称的南京生活了七年,那有“聚宝盆”之称的世界上最大的城门中华门,那雄浑伟岸的紫金山天堡城,还有如缎带般包裹着南京城的蜿蜒曲折的星罗棋布的城墙,每每让人领略到历史的苍凉和凝重。而南京的城墙,依然没有能够抵挡住来自墙外的攻击,东晋灭吴,王睿水师挺进,于是“千垂锁链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厚重的城墙,没有能够阻止天京的沦陷和曾国藩的进扎;更没有能够阻止六十多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城墙,真的象它看上去那么有用吗?

在乡土中国,在“初民的社会”可以说是没有墙的;直到今天,中国的许多乡村特别是北方乡村还存在相当数量的非正式制度,村子里依然有德高望重的长者,依然有一个个大的或小的院落,茶余饭后会有老汉悠闲的抽着旱烟,年轻和不年轻的妇女说着家常里短。这里不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而是所有的乡土新闻、闲散碎语,都会如生了飞毛腿般的速度传遍整个村落。在这里,人们缺少受保护的隐秘的独立的个人空间。而且人们常常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约束人们的不是法律不是正式的制度,更多时候是一种相互间的默契和认同,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对方就在这里,“他跑不掉的”,对方要是违约“以后就没法在这里混了”。用时下流行的经济学术语说,双方不是“一揽子买卖”,而是“重复博弈”,这就保障和促成了双方之间的信誉机制。

随着文明的演进和社会结构的变迁,当城市产生之后,同一座城市的人事实上就成了“同城兄弟”,成了一个共同体,一个共同的“圈子”,它们要阻止来自墙外的危险、欺压和侵略。中国古语说“兄弟阋于墙而外御于侮”,尽管墙内注定不是“铁板一块”,但是面对“外来人”侵略的时候,还是更多时候表现出惊人的团结一致和同仇敌忾的。所以中国从春秋战国时期就开始筑城墙,河北邯郸有赵王城,易县有燕国故城,山东临淄有齐故城等;秦始皇筑万里长城,后来历代修缮完善,从山海关到嘉峪关,穿行在北中国的崇山峻岭间,试图以屏蔽当时的匈奴,后来的鲜卑、突厥、鞑靼等族的进攻。在欧洲的中世纪,德意志、法兰西领土上分立的公国和领主,也使得他们在城池上筑起了一道道高墙。

今天的我们更多面对的是工业化时代和都市生活,生活在上海,每每望见都市的五颜六色的霓虹,是林立的高层建筑;上下班每每要么忍受那缓慢如蜗牛的公共汽车车速,要么要骑着自行车在车辆的洪流中巧妙的闪转腾挪迂回前进。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从熟人社会进入陌生人社会,都市里不再有有形的墙,但我们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的建构无形的心灵之“墙”,我们对待人会更谦虚更彬彬有礼,却也更不“实在”;我们会面对更多不速之客,面对更多素昧平生的竞争对手、商业伙伴,我们会一面微笑着倾听对方的长篇大论,一面心里却在想“根本不是这么回儿事”;我们无法对他们抱以“同情的理解”,而是加以更多审慎的怀疑和反诘。

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筑墙,尽管都市那每一扇窗每一盏灯下都在演绎一段美丽的家的故事,尽管今天人们可以通过“伊妹儿”使得天涯变咫尺,但更多时候咫尺却成了天涯,在同一片屋檐下比邻而居的邻里,住了几年依然形同陌路;你可能可以娓娓讲述美国总统大选亚洲金融风暴的始末缘由,苦思冥想还是记不起对门芳邻的姓氏。单元楼、防盗门、保险锁和可以从内向外窥视的“猫眼”,保障了个人和家庭的安全和幸福,却筑起了心灵上和实体上的一道高墙。

但我要说的是,“筑墙”折射出来的恰恰是社会文明结构的演进,人类可以更理性的把握认识自己。电视剧中常常把上海的老百姓塑造成多少有点贬义的“小市民”形象,批评他们喜欢筑墙,喜欢精打细算,“门槛精”,“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但换个角度思考,这何尝不是社会的进步。西谚“好篱笆带来好邻居”(Good fences make good neighbors),中国的《诗经·郑风》中则说“无逾我墙” ,这都说明通过“筑墙”可以实现产权明晰界定,让我们明了权利的范围与边界,促使我们不仅要认真对待自己的权利,更要尊重他人的权利。这背后隐现的正是中国公民权利意识的苏醒和“公民社会”(civil society)的勃兴。

同时,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存在许多奇怪的悖论。我们之所以筑墙,就在于我们害怕自己的权利被无端的侵害,我们于是给自己套上许多有形和无形的枷锁和约束,但“人生活在枷锁中,而无时不向往自由”,我们依然渴望真诚渴望沟通交流,但我们又害怕伤害。我们在筑墙的同时,无时无刻不在拆墙。虚拟网络社区之所以火爆,论坛、聊天室,这些一度被认为不入大雅之堂的词汇逐渐走入字典走入人们的生活,原因之一就在于它可以绕过防盗门保险锁,飞越万水千山,走入千家万户,为我们提供最为快捷直观的即时性、互动性交流,而它作为文本化的文字和符号的交流,它一般不会给你带来实质性的伤害,带来的更多是发自内心的愉悦。互联网络成为拆除心灵之墙的一种经济的有效率的制度安排。

诚如舒国滢先生所言,筑墙或拆墙,影响着法律和制度的风格和式样。我们要警惕“墙”的“作茧自缚”和“自我强化”(self-enforcing)的效应,它屏蔽了你的视线,让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让你留连墙内的风景,却对墙外的世界置若罔闻。中国人每每以龙的传人而自豪,正如电视剧《永不瞑目》主人公肖童常常提起的那句话“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中国人有着浓重的民族自豪感和历史自豪感。故而中国人每每喜欢从古典的经史子集中去寻求论证当下制度的合法性,就连“戊戌变法”也是“托古改制”。但制度究竟是从“老祖宗”那里传来的,还是从“洋人”那里舶来的,这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实效。这时我们所能做的,更多是拆除这心灵之墙,“放宽历史的视界”,实现一种开放式的阅读,阅读墙外的风景,阅读秩序,阅读传统,建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