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见到的几次死亡

　　有时候我宁愿过着下流的生活也不愿意接近生活的真谛。
　　　　　　　　　　　　　　　　　
　　念初中的那一年，我同学的小学同学被刊载在报纸上，她死了，在挤一辆公交车的时候被人推了下去，不小心卷入了汽车后轮，司机不知情，启动了车子，她被活活辗死。我同学说她很美，是他以前的班长，笑起来的时候爱捂着嘴。我们那时候对死亡都很陌生，我回到家便郑重其事地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母亲，结果却让我出乎意料，我的母亲对我说你要吸取教训注意交通，红灯停绿灯行，挤不过别人就站在原地不动，她声音平淡，表情淡漠，我想我的母亲怎能如此残酷？！那一天夜里，我甚至为那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孩失眠，她和我一样的年纪，念着同样的课本，看着同样的卡通片，却不能和我一样拥有明天。
　　我渐渐长大，见了世面，开始和我母亲一样铁石心肠。先是一个好朋友莫名其妙在发育即将完毕的时候得了白血病，我记得她吃的比我还多，但总是瘦骨嶙峋，毛发暗淡。她是非常开朗的女孩子，爱说笑，大嗓门，我还记得她有一件海军式的蓝衬衣，穿在身上衬着她苍白的皮肤和褐色的眼睛，很柔美的样子。我记得那是在我刚入高中的一个晚上接到了从前班主任的电话，他说她得了不治之症，希望能得到募捐。第二天，我就骑车赶往班主任的家，一群老同学围坐在一起，大家都很沉默，低着头，听班主任叙述她得病的经过。末了，班主任希望我们过段时间等她病情稳定之后能去探望她。之后，每次在电话里和老同学交谈的时候，我总不忘问起她的病情，知道她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知道她后来又出了院，我始终认为她会好起来，然后过着我不知道的她的生活。我一直没有去探望她，我始终坚持保存我记忆中活泼的她，而不是一个行动迟缓，头发脱落，面貌浮肿的病人，我甚至觉得围绕在我身边的人都该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我不要看见任何人的悲剧，是他们组成了我的人生，他们的不幸便是我的不幸，可能这个说法比较可笑。一年之后，当我再次接到班主任电话的时候得知她走了，我举着电话愣了半晌。那是过年的时候，我站在她的灵柩前，轻轻放上一支康乃馨，突然心中悲凉，在这昏黄的，日日悲伤的殿堂里，在她母亲痛彻心肺的哭泣声中，我站得笔直，然后对着她狠狠地鞠了三个躬，我想起以前欢笑的日子，想起她背起书包瘦小的身影转过来对我说再见，想起她拂起秀发专注做作业的样子，她是认真生活的女孩，我对上帝的决定感到莫名其妙。
　　人们说自杀而亡的人是犯罪。我不知道那两位逝去的男生在他们各自结束生命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高中会考将近的日子里，我得到了他的噩耗。他是我的邻居，一个矮小的男生，和我一样大。他受着很好的教育，有着不错的家境，性格比较内向。那一天早上，有人说他的家里传出煤气的味道，他们看见他的球鞋正留在门口，他总是穿着它出门的，他们说快报警吧。我只知道从瞧出问题到门被撬开耽搁了不少时间，我的第六感官告诉我他不会在他的房间里，可是我的感觉最终出了错。我听见房间外头的喧闹声转变成了窃窃私语，有人在叹息，我父亲走进我房间对我说他没救了，早咽气了，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和他是常见面的，每日早上当我们一起等候电梯的时候，我都主动对他打招呼，他很腼腆的只是点点头。下午放学的时候，偶尔他会帮着邮递员分发自己楼层的新民晚报，我深刻的记得一次他把报纸给我的时候，我说谢谢，准备关门，却发现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迅速地又打开门，问他有什么事情，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总是对漂亮的男生多话，我总是关注那些出色的男生，对于他我总是缺乏交流的热情，彼此在一个楼层住了那么多年，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也许他有一颗丰富善良幽默的灵魂，也许他想把那些好东西和大家一起分享，但是却没有人给这个腼腆的男孩子一个机会，作为一个同龄人，作为他的邻居，我失职了。他的尸体已经僵硬，一个警察用白布把他包裹好，扛在身上永远的离开了他的家。当时他的父亲正因为心脏的问题住在医院里，他的母亲因为分居住在别处。事发后的好几年中我见过他父亲几次，他搬离了原来的住所，这所房子直到现在还空关着，当时的我总是对那间空房充满了恐怖的幻想，半夜里回来我总是一转身跳着去按我家的门铃，但是每每恐慌之后，我总是觉得遗憾极了，我们原本可以一起快乐长大的，为何要对生活失去希望呢？你有没有看见你走后你的父母便永远失去了欢笑？你有没有看见你那父亲一下子就两鬓斑白了？你有没有看见他望着我的时候脸部悲伤欲绝的表情？
　　几年之后，我又听见了一则让我不敢置信的消息，我的高中同学在家自杀了，上吊。那是发生在我们各自大学毕业的时候，那一天是中秋节，我从实习单位匆匆赶回到家里吃饭，晚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电话铃很突兀的响了起来。电话是林打来的，没有平时的谈笑风生，只是一句很平整的句子：秦自杀死了，没有留下遗言。我只是反反复复说着“太可怕了”，电话也就这么挂了。回过头，我在想秦的父母是如何度过今晚的。秦是个很老实的男生，一个和谐的音符。那时念书时，总见他整天捧着习题集认真地待在教室的一隅练习着。对他没有太深刻的印象，记忆中倒都是纯善的笑脸。那年，快到毕业离校的时候，牵了一个朋友去学校的花园拍留念照。问秦去不去，他爽朗地答应了。我们的背景是一棵参天的古松，叶子繁茂，枝条弯曲成好看的样子，直入云霄，天空是干干净净的蓝。秦摆了个滑稽的姿势问我们好看不好看，我们都笑了起来。照片的效果很好，年轻、质朴的脸庞，每个人的笑容都飞扬开来。如今想起来，心就有点酸。怎么分开几年后，各自都遭遇到了那么多的事情，生命无常，而太多的无常令人恐惧。死亡是如此干脆的东西，留给在世的人一块填补不完的空白，令人不知所措的空白。今生今世无法见面，一切重归虚无。生命从来都是不浪漫的东西，哪有什么化作一缕青烟的洒脱。我多想再在无意之间瞥见他温和，安宁的笑容。秦，你却已不在了！
　　　　　　　　　　　　　　　　　
　　我终于能像我母亲一样平静地面对死亡了，当我们对任何事情都不再大惊小怪的时候，可能就意味着成长，而成长多少带点无奈的滋味，只是让我们学会怎样更好的保护好自己，娱乐好自己。我是一个大俗人，我喜欢什么事情都是喜剧，未长大的时候我喜欢悲剧，看见悲痛，颓废，黑暗便觉得那是一种个人化的精致，我甚至想过自己在最美丽的年纪死去，然后周围人为我哭的死去活来，而我永远漂漂亮亮躺在玫瑰丛中，可死人怎么还会漂亮呢？有人说过塑胶花漂亮吗？人长大了，开始学会珍惜的那一天起，便是知道生活的不易。总是希望生命多一天，便要把自己的人生往喜剧上靠，如果生命只剩一天的话，我便要充分的享受亲情，享受物质，享受情欲，就好像一个亡命之徒。我常常会赌气地说我要过下流的生活，我希望我能苟且，我能以一个无赖的姿态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想要爱便不要怕被伤害，想要钱便不要怕挫折，想要孝敬父母便不要等以后，一切都要快一切都要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