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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行者之家-哲学与人文世界-历史记住了庄子

历史记住了庄子

作者:张存元 阅读4518次 更新时间:2008-01-05

  说起对先秦诸子百家的感悟,我对道家宗师庄子情有独钟。这倒不是因了地域观念,也不为《庄子》一书中诸多赏心悦目的寓言故事,只为他那不上档次的身份萦绕着的一道道光环,他那从一个方面放弃自己,而从另一方面获得自己的一种人生价值取向,以及由此揭示的做人成事、名垂青史的道理。

  庄子名周,生于宋国蒙地(今民权县)。先世原为楚国贵族,庄子的父祖辈时为避“夷宗”之祸而迁居宋国蒙地,从此落泊为民。关于庄子的生平事迹,历史没有留下太多的资料,《史记》虽有记载,但十分简略,连他的生卒年代都不清楚。据史学家考证,他的活动年代约在公元前369年至公元前286年,大体与孟子同时。我曾数次到庄子故里——民权县青莲寺拜谒其陵墓,参观“庄子胡同”和“庄子井”,试图探索寻觅一些有关他的遗闻轶事,但均未如愿以偿,实在是“地老天荒无人识”了。现在只有从《史记》的粗略记载和《庄子》一书中窥视他的人生踪迹了。

  庄子与孟子一样,都是战国中期拔尖的高级知识分子,但他们的人生历程却大相径庭。孟子师承孔子,坚持“学而优则仕”的人生观,总是把从政做官当作人生的终极目标,所以在他看来“学而不仕”尤如匏瓜悬空。其实在封建时代,这也有一定道理,知识分子谁不想出将入相?有职才能有权,有权才能施展抱负。那时要成名成家、名标青史只有一条路——做官。所以孟子为推行他的“仕政”治国方略,也像孔子一样四处奔走,周游列国,跑官要权。虽官运不畅到处碰壁,但最终还是当上了齐国的客卿,实现了他的抱负。

  庄子则不然,个性有点怪,他传承老子“无为而治”的思想,从不追求名利,发誓一辈子不做官。司马迁说他当过蒙地漆园小吏,但《庄子》一书了无痕迹。就算是吧,顶大不过一个科级国营林场的厂长,且在岗不久便辞职为民了,谈不上什么仕宦。

  庄子是个精明人,工于技艺。为了养家糊口,他不仅编卖草鞋,还会做漆器、木工、陶工、屠宰、洗染等生计。尽管如此勤劳,生活仍然穷困窘迫。住的是“穷闾陋巷”,瘦的如“槁项黄馘”,连见魏王时穿的都是打了补丁的粗布衣,经常缺粮断炊,有时向监河侯借米下锅。穷到这种份上,他依然不违初衷。

  然而,处在列国竞相养士的庄子,不是没有“一朝直上青云路,锦衣还眉扬气吐”的才干和机遇,像他那样的拔尖人才,只要肯出山,绝对能像孟子、惠子(惠施)那样,成为食禄千钟的士大夫。《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述了楚威王聘请庄子为相的情景: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庄子追求精神自由,自甘淡泊。对楚王的诚聘不但不拜谢,反而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遂让使者快速离开,几乎是大发雷霆了。庄子该不该应聘?态度是否有点不近人情?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庄子身上显示出了中华文明的源头之水是何等的洁净、明澈。正是这清泚的文明之波,溉泽了中国文化的精神森林。庄子虽未登过官场高位,却以六根清净之仙风道骨受人尊崇,被历代贤达俊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然而对于当今那些把权力视作美酒疯狂啜饮者来说,他们是无法走近庄子了。

  庄子隐居民间,不是一隐了之。他于艰难竭蹶之中,孜孜不倦地奋力攀登道家思想的峰峦。一生笔耕不辍,著书立说,终成《庄子》一书,计五十二篇,逮至晋代仅存留三十三篇。《庄子》“本归于老子之言”,但又别为一宗,是道家思想的集大成者。

  《庄子》是一部“明道之书”,庄子之“道”含义颇多,但主要是指一种精神境界。清代学者林云铭在《庄子因·总论》中说:“三十三篇之中,反复十余万言,大旨不外明道德,轻仁义,一生死,齐是非,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已。”这大体指的就是庄子道中的精神境界,即庄子的人生观。庄子对中华文明的最大贡献就在于他用“自然”、“无为”的人生哲学为后人营造了一个缓解思想危机的精神乐园。《庄子·缮性》中说:

  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
这就是庄了清心寡欲、淡泊名利人生观的集中反映。在庄子看来,官爵、名利、金钱都是暂寄人身之物,寄托之物来去不可挡,所以不要为高官厚禄而放纵心志,也不要因为穷困而趋附世俗,这样看待“轩冕”与“穷约”就不会有什么烦恼了。庄子这种人生观,深深地浸透到我们民族心理素质之中,且达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千百年来,许许多多高人吉士,把它作为修身养性的信条,怀才不遇的文人骚客,常用它来平息胸中的愤懑。

  当今,也有人认为庄子的人生哲学本质是消极的,它意味着放弃追求和进取,意味着守旧、停滞和无所作为。对此观点,笔者不能完全苟同。现实的人生告诉我们,庄子的人生哲学尽管带有虚无主义的色彩,但未必就是恶德。对于那些贪得无厌、利欲熏心者来说,它不失为一副良方妙药;对于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众多公务员来说,它是消除“失落感”的清心剂;对那些在仕途大道上跋涉着而被扭曲的官员来说,能使他们从烦恼、苦闷、乃至绝望的境地解脱出来。人生多彩,人生百味,工作中有顺达也有挫折,事业中有成功也有失败,生活中有悲欢也有离合,人生之旅需要精神上的“儒道互补”。如果说从孔孟之道中可以得到道德、信心、勇气和奋进的力量,那么从老庄之道中可以得到精神自由、从容、忍耐、智慧和美的愉悦。无论是对人生持功利进取态度者,还是追求恬淡人生境界者,都可以从中发现自己,反思自己,从而在精神、智慧方面获得一种充实。

  《庄子》本是一部哲学著作,然而作者是用诗意盎然的散文形式写出的,这样它就浸入了文学的圣域。在先秦诸子散文中,庄子散文最为生动优美,最具有个性化特征。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一文中评价庄子散文说:“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

  庄子是一位文学大师,他对中国文学的贡献,可以说如古希腊阿基米德于数学、物理学的贡献一样,是里程碑式的。在文学上,庄子主要以寓言见长。“寓言本也是从辞令演化来的,不过庄子用的最多,也最精;寓言成为一种文艺,是从庄子起的。”(闻一多《庄子》)。庄子以为时世“沉浊”,不可以“庄语”,所以在文章的体裁上大量运用虚构的寓言来表达他的情怀。在艺术上,他善于采用比兴、夸张手法写意抒情,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运用虚构手段塑造事物形象的先河。庄子散文具有想象丰富、诡奇怪诞、气势宏伟的艺术特色,比如《逍遥游》篇对鲲鹏展翅九万里的描写: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这是《庄子》散文中的第一个寓言故事。他硬是凭空虚构,生动地描绘出鲲鹏展翅九万里的磅礴气势,充满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每读到这些句子,如置身南海之滨的“天涯海角”,令人心潮澎湃,顿生气壮山河之感。这种大胆想像的笔力,古今文坛能有几人。

  庄子在文学上的影响很大。郭沫若在《鲁迅与庄子》一文中高度赞扬庄子说:“秦汉以来的一部中国文学史,差不多大半是在他的影响下发展。”历代许多文人,如司马迁、阮籍、陶渊明、李白、韩愈、苏轼、曹雪芹等都爱学习他的文风和技巧,他那光怪陆离的寓言,给后世文人,特别是小说家以无穷的启发。

  庄子一生喜欢寂寞,他说自己要“处乎材与不材之间”,言下之意他不想出名。闻一多先生说“他怕的是名,一心要逃名”,其言也不为过。生前之名被他逃过去了,就是死后也沉寂了四五百年。秦代专行法制,汉代独尊儒术,对《庄子》一书不甚称道。两汉时代没有注《庄子》的,东汉大哲学家桓谭连《庄子》一书都没见过。敢于直言的司马迁出于对庄子的崇拜,才小心翼翼地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附了几笔,仅二百三十五字,标题上连庄子的名子都没敢写。

  人世间求名不易,但逃名也难,庄子想逃名,最终还是未能逃掉。

  到了魏晋时代,庄子的名声忽然浩大起来,向秀、郭象、司马彪等一些文人都竞相注《庄子》。时有“三日不读《老庄》,则舌本间强”之说。《庄子》一书成了人们思想、文化生活中的“香饽饽”,老庄之道成了清谈家灵感的源泉。从此之后,庄子之名堂堂正正地载入了中国文化史册,并屡次荣膺帝王的尊封。唐代玄宗皇帝诏封他为“南华真人”,诏号《庄子》为“南华真经”,宋代徽宗皇帝封庄子为《微妙玄通真君》。历代文人学者,对庄子更是倾倒、醉心。

  艺术巨擘的产生和自然界的灵山秀水一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庄子成名纯属阴差阳错,他不是想成名成家、名垂青史才隐居的,而是怀着愤世疾俗、不愿与当政者为伍的心态走向民间的。一粒艺术的种籽就在这种气候条件下生根发芽了。他身上的文学才华和艺术天赋立即与那里的土壤发生了共鸣,就像旱天的禾苗遇到水肥一样拼命地疯长,就这样,在“穷闾陋巷”里成就了一位千古不没的文哲大师。庄子生前可能连想也未想过,身后在中国文化史上会占有这样一个重要位置。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他的放弃正是他的获得,他在仕途上的失去,造就了他在学术上的获取,他在物质生活匮乏上的煎熬,增益了他在精神世界上的收获,他以摒弃终生荣华富贵为代价,换取了传之久远的学术地位。

  庄子活了83岁,历经了周烈王以后四朝君王,其间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可能都顺顺当当地做了官,有的或许还很 显赫,但他们大都早已被历史忘得干干净净,然而,庄子至今还享此殊荣。